是夜,月朗风清。
屋内没掌灯,管聘坐在黑暗里,朝跪在不远处的男人勾了勾手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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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过来。”
男人怔然片刻,而后就着朦胧的月色,膝行至她榻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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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聘含笑拉开身下的裙摆,露出回来时被刮伤的小腿,施施然地抬到了他的眼前:“又渗血了,给我重新清理一下。”
男人看了一眼她那再不处理就要愈合了的伤口,跪着没动:“府中有郎中可以为您效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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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口时,清朗的年少音里透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沉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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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聘嗤笑一声:“我难道不知府里有郎中?我就是要让你给我包扎,不行么?”
男人依旧没动:“奴粗手粗脚,恐弄疼五小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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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里推三阻四的意味实在明显,惹得管聘略微不悦地蹙眉,用足尖顶起了男人的下颚,将他的脸勾到了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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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从未见过如此阵仗,被吓得浑身一僵,视线顺着她的伤腿寸寸上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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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与她倨傲的目光相接。
她屈臂后仰着身子,轻佻地动动脚趾搔着他的下巴,偏头笑得莞尔:“哪只手敢弄疼我,我就剁了你哪只手。再敢废话一句,我还要拔了你的舌头。你动是不动,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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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今日之前,她还不是管聘。
她本是暗卫营里无名无姓的死士,因为有着几分姿色,被上头挑选出来去给藩王虞亭礼做侍妾,任务是接近其并刺杀之。
谁曾想,她千里迢迢地去到他府上,还没准备实施拟好的一系列计划,当晚就被他揭穿并处以了极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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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死得草率,却并不痛快。
他命人敲碎了她的腿骨手骨,生拔了她的舌头挖了眼,活活折磨她三天三夜才肯让她断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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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平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她在敌人的手中栽得如此彻底。
再睁开眼,她就成了言官管恒家的庶出女儿管聘。
管聘其人,她生前曾有过几面之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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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中一次是在某年的琼林宴上,当时的管聘已经贵为一代首辅夫人,周围群婢拥簇,好不威风。
不过那时的她并不知晓,这位风光无限的首辅夫人,出阁前居然只是区区四品言官家的一个庶出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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片刻的沉默,男人偏头躲开了她的脚,妥协似的到床头边拿了金创药和烈酒,面无表情地为她清理伤口。
烈酒擦拭过伤处带起一片火辣的灼痛,她皱眉倒吸口气,一脚蹬在了他的肩膀上:“嘶……这么疼,你是在蓄意报复我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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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是不是蓄意报复不好说,但她的确是蓄意在找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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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眼前这个人,正是前世那位让她不得好死的罪魁祸首。
今日晨起,她先是被前来找茬的嫡次女管柔吵醒,与之大干了一架。
大获全胜后,又被人摆弄着洗漱梳妆,匆匆踏上了进宫赴宴的马车。
行路途中,她在父亲管恒的言语间得知,他们即将要去往皇宫,赴皇后五十大寿的宴。
她记得皇后的五十大寿,是在奉景十六年。
推算起来,是她前去刺杀虞亭礼的十四年前。
这一年的朝中暗流涌动,粉饰太平下的帝京仍旧是一派盛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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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这一年四岁的她,也才因家中落难而充入暗卫营做死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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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仰头颤抖着抬起手,似乎透过自己白皙的指尖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滔天大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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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地的残肢断臂、血色猩红,古远的撕心裂肺重新鲜活在耳畔:“活下去!幺儿,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!”
重活一世,新的身份,骨子里那些因为生计而被压制多年、就快要熄灭的仇火再度卷土重来,燃得熊熊繁盛。
转眼进了阖宫,精妙绝伦的歌舞宴持续了一整日才堪堪落下帷幕。
夜里席散,皇后仍旧有些意犹未尽,携着一众的女眷又去了万花亭赏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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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在花雨中缓慢前行,走过一处转弯时,管聘目光稍转,无意瞧见不远处有个推着独轮车艰难前行的瘦弱青年。
只一眼,险些令她魂飞魄散。
不是虞亭礼又会是谁?
为了做到知己知彼,前去刺杀藩王之前,她曾仔细地查过他的生平。
因族中获罪,他一降生便被充入掖庭为奴。
十七岁时,因在皇后五十寿宴上代表献礼讨其欢心,被赦免罪身,拜入骠骑将军姜述麾下。
由此开始习武强身,割据为一代藩王的道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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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,应当是他在皇宫里侍奉的最后一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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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乱风迷眼,推车的少年放缓脚步擦了擦汗,抬头时无意和她对视一眼,旋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。
这一年的虞亭礼,还因常年在掖庭劳作而显得格外瘦弱。
身上没有二两精肉,皮肤也不是因常年行军而晒出的粗粝麦色,隐隐呈现着不见天日的惨白。
就连望向她的眉眼里也满是低微和隐忍,全看不出日后杀伐决断的暴戾。
盘桓在胸口的怨气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,她眉眼一弯、纤手一指,转头对皇后娘娘道:“娘娘,今日您寿辰,小女斗胆想向您讨个恩典。”
于是那个本应该出现在骠骑将军潜邸的人,此刻便只能跪在这里被她随意摆弄。
世家小姐想予夺一个掖庭罪奴的生死,原本那样轻易。
想到上一世叱咤风云的暴戾藩王成名的第一步就被自己封死,管聘的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畅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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细软的嫩足踩着他的肩膀多碾了两下,笑意也骄纵:“问你话呢,你是哑巴了么?”
虞亭礼任她发泄完,沉默地跪回原位:“奴不敢。不周之处,望五小姐见谅。”
“谅不了,也不想谅。”她托腮沉沉地笑,“皇后娘娘把你交给我,不就是让我想怎么玩、就怎么玩的么?我凭什么要对一个撒气木偶见谅?”
呼吸一滞,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中匿了一片压抑的愠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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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聘也不惧他,仰头直接叫人:“来人,取马鞭来!”
马鞭到手,管聘放在掌心里敲了敲,随后赤脚下了地,脚步轻快地绕去了他身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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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刻,她随意地一抬手,长鞭立刻抽得地上人的肩膀皮开肉绽。
刺痛令他忍不住闷哼,他绷直了身子,却没有出声求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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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鞭、四鞭……
…
静默之中,皮肉裂开的声音尤为刺耳。
很快,他的背上就被打得没什么好肉了。
当她第七次扬起手中长鞭,地上的人终于忍无可忍,蓦地抬手攥住了鞭尾。
鞭止,满堂死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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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缓缓回首,望向她的眼底血红一片:“你够了没有?”
姿态宛如一头伺机扑食的豺狼,凶悍冷峻、肃杀残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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